锦梁一荻芦(节选)
蒹葭最后离开了锦梁,她也打算去哪儿转转。这儿也许不再适合她了。或许她想要的生活,不只是工作和几杯酒。
仰仗着自己读过的几本书,蒹葭在锦梁混了个还算清闲的职务——据说是叫什么太卜长史,负责给一个姓叶的人当书记官。但那人却终日不理政务,上面似乎也放任他这么自由。蒹葭抄写完账目明细后,便也无他杂项。蒹葭倒是趁着这个机会浏览了堆积于此的各类卷宗——反正闲得慌,找点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也无可厚非。
锦梁是个繁华的城市,蒹葭不讨厌这种地方:她意外地很享受这里,叼着烟斗悠哉漫步于脊兽下的石板上,看着沿途的少爷们纸醉金迷,太卜监的俸禄说不上高,但是足够这个年轻人为兴趣挥霍一番。何为兴趣?自然是那小小纸包中卷的整齐的撕的精细的淡金色烟草与点了梅子的酒。在葛山上跟着老师傅们清闲的修行生活中少有的点缀便是师傅自己酿的一点酒,虽说味道挺微妙,但还算合蒹葭心意,年年岁岁,便也养成了饮酒消遣的习惯。
第一次找到这家店,是在她搜罗住处的时候——让她舍弃自己的兴趣为生活苟且自然是不太可能,只能找到几乎不存在于这儿的怡人价格。实不相瞒,这位年轻的锦梁漂泊儿如果再找不到住处的话,恐怕手头的钱就不够她留在这里了。
城中湖畔的商业区,是锦梁最热闹的地段。顾家的产业大多集中于此。因为和西园大少爷有过交情,蒹葭打算就在这附近找个住处。顾家对于商业区的规划十分有趣——弯弯绕绕的漫长巷子给了流动商人无限的发挥空间,小巷拐角的尽头联连通着居民区,似乎那片地也是顾家的产业。有棵柳树,树畔便是小店的入口。店里零零散散摆着几张桌子,有限的空间里挤满了大小坛罐。老板是个普通长相的中年男人,总是挂着友好的微笑,典型的锦梁商人,但指上胼胝对于这么一个小酒馆的店主未免也奇怪了点。
“要点什么?小姐。”倒是和外表不同,店主的嗓音不算年迈。
“温碗酒吧,锦梁有什么好喝的酒吗。”把烟斗搁在桌子上,蒹葭从口袋里摸出少些零钱,“刚来这里,不太熟悉。”
“不敢推荐,不过你可以试试本店特色小酿,在别处可是尝不到的哦?”老板从柜台下面小心翼翼抽出一个尖底细口瓶,淡金色的液体汩汩流出,乳白泡沫缓缓堆积,在略厚的白瓷小杯里散发点点清香。
蒹葭定定神,端起杯子,一饮而尽。“适合饕餮之物么。”
蒹葭抛出一个银锞,“再来一杯吧,这是你自己酿出来的?还挺爽口。整个东陆都没你这种有趣的酒吧。”
“见笑了,感觉不错吧。”老板接过小巧的银锞,灵巧地从容器里匀出来点刚刚的酒,“刚来锦梁,有什么帮得上的吗?”
“说来惭愧,店家知道有什么价格便宜点的待租房吗?”
“我后院空了间房,不介意可以租给你,价格自然不会亏待你。”
“酒之所兴,肇自上皇,”蒹葭微微眯起眼,眼里满是小计谋的色彩——没人会拒绝抛出去的包袱的。
“郁积成味,久蓄气芳。”挑了挑眉,老板似乎早有准备,“贵姓,小姑娘?你也许会喜欢这片土地的。”
“叫蒹葭就行,多多指教吧。”可算是解决了住处问题,蒹葭长长出了口气。
“喔,小希。出来见见新朋友吧?”
蒹葭略微斜了斜杯子,眯着左眼注意着来人——手中的那本《听风》,这可不是适合妙龄少女读的东西吧。
“女儿?”
“嗯,我家闺女。很漂亮吧!”自豪的老板身子朝少女那边斜了斜
“当然,不过出人意料,即爱红装也武装?”
“这个解释起来就挺麻烦了,改天关了店咱俩开点好酒边喝边聊。”
“兵武安国,太公治世。”卷起书,昔日圣贤之教诲流淌而出,少女冲新朋友眨了眨眼,期待着她的回应。
“龙虎之道,出于豹犬。”合上眼,蒹葭缓缓地从口中长出云雾,“不错嘛,小姑娘。”
锦梁今年的秋天雨格外的多,阵风来袭,来往行人不得不拉拉衣领。酒馆的门帘被风带起,蒹葭收起伞,拨进门去。
“今年的秋天真冷啊,也不知道常春之原那块儿怎么样。”老板抱着杯子,用细绢仔细擦拭着,“你今天倒是回来的挺晚。”
“我要说我今天去拓展业务了,你会惊讶吗。”蒹葭靠在椅背上,往泥炉旁边凑了凑
“你是去上朝了,还是加入了三间?”老板嘿嘿笑着,从屉子里取出酒缸,“准备一下乖女孩儿,给她来点下酒菜——咸点就行。”
“我倒是觉得蒹葭小姐去做了一点她的特长之类的。”小希小心翼翼翻动着鸭皮,“我猜你喜欢吃酥一点的,对吧蒹葭小姐。”
“咸一点就好,你爸其实挺了解我的。”
“哪有优秀的酿酒人不懂饮酒者的呢,过奖过奖啦哈哈。”
锦梁的秋天,总是会有很清澈的太阳。顺着屋檐撒下来,总能催生人体内的迟钝细胞。黄金港每逢这个时节,总有很多懒懒散散的龙人——他们大多是早些年趁着条约签订前跑到锦梁来定居的,穿着大号羽织,拖着尾巴,在街上摇摇晃晃。
就像现在的蒹葭。
“哟,蒹葭。”
“你这是在干什么?”
“如你所见,收拾晒过的豇豆。”老板抖了抖簸箕,翻了翻里面的豇豆段儿,“这东西晒干了存起来,煮火锅的时候下着吃,跟笋子一样。”
“你倒是很喜欢研究这些,”眯起眼,蒹葭倒是想起了在葛山上的时光。
“过日子嘛,自己要对自己负责啦。”
“今天我难得心情不错,给你讲讲朝中故事吧。”蒹葭咧了咧嘴,从身侧取出烤的上乘的烟草,“这可是平常报纸和小道消息里面听不到的故事哦。”
“嗯?今天出去做什么了?”老板站起身,抖了抖簸箕
“我向来都是工作自由,看心情罢了。你听不听嘛,不听我可没兴致咯”
“来来来我给你说,这个酿酒可是有技巧的。”老板抓着一个小袋子挤了上来,捏出一小把米,“这是糯米,咱南方就经常用这个酿酒,”话题提到酿酒,他的眉毛就止不住跳了起来,“我之前也去北方取过经,他们那儿都是用糜子和谷子弄的,那种酒辣的很,”
“我倒是喝过北方酒,也没你说得这么吓唬人。”
“蒹葭葭,你说,什么是责任呢?”话锋一转,老板掏出来一个精致的小玻璃瓶,倒出来些棕红色的透明液体,“这是我朋友从玛加提亚搞到的野格米斯特,植物酒,来来,天天喝我那黄酒也不是个事儿。”
“甜甜的,你确定不是那群怪人用什么糖浆骗了你的钱吗。”带着奇怪的眼神,蒹葭轻轻抿上一口,咂了咂嘴
“别扫兴嘛,他们说用冰会更好喝来着,不过我可是买不起魔法道具也不会法术。嚯,这味道可真不错。”
“责任?我能老老实实上班我觉得还蛮有责任感的。”合上眼,最不老实的太卜监官员简单的表达了自己对于责任的负责任的理解。
“哈哈哈,别说笑了。今天小希不在,我们聊聊上次欠你的故事吧。”
“当然。”放下烟斗,蒹葭总是不会错过自己在意的故事。
“小希她七岁那年,被使者相中,预定成为了皇妃——啊,他们说是叫清妃。她身上流着不凡的血,并且成为了天罗在意的筹码。”
“那年我刚到锦梁吧,这块儿地其实也是他们特地安排给我的。”老板看着那个小瓶子,自顾自念叨着。
“你不是锦梁人吗?有点意外呢。”
“蒹葭,你说,我想去当个老师,或者写个书什么的。”端着酒杯,脸上微微泛红的老板靠在柜台旁边,“就教教别人做做小菜酿酿酒,这玩意我懂的很。”这还是蒹葭第一次见到他喝成这样,“有人说饿不死厨子,你这是醒不来的酿酒的?”
“真对不起阿凤,我没能照顾好小希。”幽幽灯光努力遮挡着这蚀骨之寒,填充着两人间一如既往的沉默。
老板站起身,拎起一旁烧得干枯的炊壶,吁出口气,“洗漱吧,蒹葭。明天还得工作呢。”
蒹葭只是侧身在椅背上,注视着这男人。
“蒹葭葭,最近好像有什么病在蔓延,要小心啊。”冲着蒹葭打招呼的中年男性,此时正在树根旁的空地上蹦蹦跳跳。
“你先从那棵树旁边下来再说,这是什么奇怪的习俗吗?”
“哎呀,我不是和你说过嘛,这虞儿酒,得踩一踩才好喝——老话说得好‘移家只欲锦梁住,夜夜湖中看月生’就是说的这酒。当然了,得女儿嫁出去那天才能尝尝。不过你放心,我这技术,肯定不会差到哪里去!”抹把汗扶扶腰,男人又开始蹦跶起来。
“我可没说我要偷喝,也不太在意这么一壶。”揉了揉太阳穴,蒹葭突然回想起了什么。
“怎么了蒹葭葭,拧着个眉头。”
“啊,没什么。”蒹葭摇了摇头,在口袋里摸索着烟叶,“这是乌云啊,锦梁要下雨了。”
“蒹葭,责任这个东西,要怎么才能实现呢?”老板用筷子轻轻拨弄着吐着油星的小块连皮肉,自顾自地说道。油灯下两人的视线交汇在这铁板上滋滋作响的珍馐里。
为了防止瘟疫扩散,皇室颁布了全面禁令,所有人不得到街上去,并且安排了金吾随时巡逻——违令即斩,并且没有任何短期内解开的意思。
“你能帮我准备酒,这就叫负责。”蒹葭从小口袋里抓出些烤的焦黑的粗制烟草,小心分开后团在手心里,用三根指头小心翼翼地揉搓着,随后一点点塞进了烟斗“这叫醒草,醒一醒燃烧更好,抽起来更香。”
“这烟草还是你比较擅长,”捣鼓着筷子,老板突然又开了口“我想了一下,小希也差不多这个年纪了。该下定决心送去皇宫了”
“酿酒是爱好,做菜是消遣...那女儿呢?”蒹葭目似瞑,意暇甚,“犹犹豫豫的可不是男人啊。”
“这葱段儿,你淋上酱油和香油,”老板把热水浇上去,在盛腾的热气中微微眯起眼,“这汤很香,是肉汤的味道。”
“我可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来寻找肉味。”一贯秉持无所谓态度的女性却也露出了苦笑。
这是全城封锁之后的第五周,即使早早做好准备,也无法支撑长期的消耗——金吾们依然晃荡在街上
“叩、叩、叩”
“我可没想到你还请了客人来一起喝这肉汤。”
“小希呢?”
“不是已经被我害死了。”
“你呢?”
“把店关了,去外面找点事情做。”
“没了店你打算怎么办,而且那群金吾得到命令就会要了你的命。离开锦梁没那么容易的。”
“皇家内部斗争与我无关,他们也逼着我把女儿亲手推进了火坑。我没尽到作为父亲的责任,并且失去了最后的亲人。”
锦梁之上依旧压抑着乌黑色的云。这个冬天也许是锦梁有史以来最寒冷的那一个了。蒹葭紧了紧衣服,指了指房里。
“先进去吧,外面冷。”
锦梁的冬天大多情况下是会下雪的。虽然至今也没等到那特例,但人们坚信总会有一个不下雪的冬天的。
“蒹葭,我还在哪里对谁负有完全且彻底的责任呢?”
“就算我说我,你也很难以此说服自己,对吧。”犹豫了一下,蒹葭还是在桌旁的凹槽里磕了磕烟斗,“人这一辈子总会做一些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你上次也这么说,我想听听别的。”
“也许这不是你最后一次听我敲烟斗,但锦梁应该已经不太适合我了。说起来,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说的也是,冯谏。或者叫我白谏吧。”
蒹葭盯着桌子另一端垂着头的男人,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张便条,草草留下几笔,合了起来。
“白谏。是那个白家吗。”蒹葭撇了撇嘴,从座位下抽出来一个锦缎包裹,解开了结将里面一件件东西慢慢取出,“不过是哪个白家我也不在意。我打算过几天离开这里,本来今天也就打算来和你道别。不过在临走之前,我要给你煮一道茶。”
“茶?”对面那人突然抬起了头,看着蒹葭摆弄着手里的茶具。
“对,茶。我在山上的时候跟老师学的,这是我们的待客之礼,以往都是你唠叨,这次轮到我来唠叨一下——”咕嘟作响的“你知道,大家常说高斟低酌,这其实是最基本的泡茶方法,只能泡泡普通茶叶。而且这高斟低酌,只不过也是醒茶保味的手段。我这茶自然是不同,他两道都是为了释放味道...”
“是叫二道茶吗?听说过这个名字。”
“你能知道这个名字我倒挺惊讶,”打开瓦罐盖儿,两人的视线交汇于舒展的茶叶之上,“这二道茶,两道都是为了出味——一道半壶水,一道满壶水。半壶出味,满壶留香。就像一位修士一样。当然了,最正宗的那种也需要葛山上的那种果子,煮出来的茶还有点点果香。是难得的消遣。”
“你也难得说这么多。”老板支着脑袋,就像漫无目的地盯着锅子里翻腾的酒糟一样,“你早就想离开锦梁了吧,自从你离开宫里之后。”
合上眼再仔细嗅了嗅,蒹葭拧了拧眉头,不知是还差上点火候,还是未曾想过离开锦梁。
“好了。”老板出神的这会儿,茶水差不多煮好了。“这是茶,小心烫。”
“绵远流长,贯齿入喉。挺淡的,你们常常喝这个吗。”放下茶碗,老板若有所思。
“差不多,山上的生活很无聊的。”
“他对生活很认真,对自己和朋友很真诚,”云烟氤氲,缓缓流淌,“但是他留给自己的答案恐怕是自我放逐。因为他很害怕,说到底,还是一个热诚的孩子。”
“所以你留给他的纸条是什么?”露琪尔端起茶杯,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蒹葭手里的烟斗。
“勉。”站起身,蒹葭站起身,注视着阿里安特升腾的热浪,“近人难识心,这个道理你们还小,懂不了的。”回到座位上,合上眼的蒹葭似乎回想着什么,“对了,‘秫稻必齐,曲粟必时,湛炽必洁,水泉必香,陶器必良,火齐必得’。知道这是谁说的吗?”
“难不成就是他?我记得这是最近一本书上写的。”席尔瓦拨了一下头发,转身去付账。
“当然。好了,这下你们听够了吧,”蒹葭取下烟斗,在桌子上敲了敲,“有什么条件呢?”
“听说你们成叶修士有一个二道茶,你刚刚说的就是这个吧。”席尔瓦抱起手,“改天也给我做一道试试?”
“乐意效劳。”
_(:3 」∠)_